｜朱颖达
2024年６月，雨，悄然降临平江县上空。开始，人们并没有在意，只道是夏日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降雨。可是，雨并未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很快停歇，而是一天比一天逐渐增大、增大。天空、山林、农田、河流似乎正在酝酿着一种可怕的、不安的气息。
鉴于此，平江县政府早早拉响防汛三级响应警报，要求镇、村各级干部火速下沉一线，全力组织防汛准备。
6月18日，我和支村委敏锐地察觉到这场雨的来势不同寻常，迅速召开工作会议，部署防汛工作。按照防汛要求，支村委所有成员即刻开展山塘水库巡查，对切坡建房、土房旧房等隐患房屋进行全面细致的排查。我深知，未雨绸缪才能在灾难来临时处变不惊。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一刻也不能疏忽、懈怠！
6月22日，雨水开始陆陆续续地下，像是老天在试探着平江、也是在试探淡江村的承受能力。根据县委县政府的防汛指令，6月24日，我开始24小时驻村值班。除了到村干部家里短暂休息、洗个澡外，其余时间我都驻守在村部，时刻待命。晚上，我就蜷缩在自己的车里……。
一连好几天，雨水都只是小打小闹，连日的值班值守，让一起防汛的干部们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思想有了倦怠。
“应该没有大雨下了吧？”“防汛到底要防到什么时候啊？”我心里也难免泛起一丝焦虑，难道又要像前几年那样，千防万防，最后却只是虚惊一场？但我是村支书，更是一名党员！胸前那抹鲜红的党徽时刻在提醒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重于泰山！容不得我有半点动摇和懈怠！这是刻在我们党员骨子里的责任与担当！
6月29日晚，突降的大雨如天河决堤一般，村里的恩溪河水位瞬间暴涨，河水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疯狂撞击着河堤，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浑浊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漫过河堤，迅速淹没了沿岸的农田和道路。整个村庄瞬间被一片汪洋所吞噬。
我被困在村部，望着眼前汹涌的洪水，我心急如焚，村民还安全吗？我只能隔着滔滔洪水用手机向对岸的村民家家户户打电话嘱托和喊话。但隔着洪流，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那么微弱而无助。
好在山溪水易涨易退。6月30日白天，雨停了，洪水迅速退去，交通恢复的那一刻，我和支村委再一次召开防汛工作会议，我们决定根据每名村干部的住所，将他们分到各个片区，要求他们各自负责所在区域的防汛工作。一旦有危险，必须第一时间组织所在区域的村民向高处撤离。事实证明，正是我们的这一举措，为全体村民无一伤亡、平安度过这次洪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刚落一场大雨，应该没有雨下了吧？”“还有什么汛防，雨下完了，正好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得了！”村干部们互相开着玩笑，语气中充满调侃与放松。
“县里防汛指挥部预报今晚还会有一次强降雨，防汛响应还没有解除呢，别大意！”我半笑半严肃的应和着，心里既有一丝侥幸，又依然紧张。
果然，7月1日凌晨4点多，第二场暴雨如万马奔腾般袭来，睡在车里的我被巨大的雨水拍打车窗声惊醒。这雨，比之前的任何一场雨都要猛烈。黑暗中，我从座位上猛地弹起，望着车窗外的一片混沌，心中忧虑万分。
此时的村部，只有我和三名驻村工作队队员坚守。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我紧绷神经，祈祷着村民都平平安安，祈祷着手机铃声不要响起。
凌晨6点，手机铃声急促又尖锐的响起：“朱书记，我家后面滑坡了，麻烦你带人过来看看！”
“朱书记，坟坪组对岸的老官娘家厕所倒了，要麻烦你带人过来！”“朱书记，我家养鱼的水塘穿了，鱼全跑了，请你带人过来帮忙堵！”
我睡意瞬间全无，赶紧起身叫醒驻村工作队李队，让他和我一起出去查看情况，同时安排另外两名驻村队员丁队、吴队留守村部。
我的车子一头扎进瓢泼的大雨里，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向车窗，发出噼哩啪啦的巨响，仿佛要把车玻璃砸穿。雨刮器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摆动，可眼前依旧是模糊不清的视线。
我拼命开着车……只想快点到达受灾群众的家里。我把身份证随身带在身上。我想，如果万一被水冲走了，身上的身份证可以证明身份。
这时，报告灾情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手机快要被打爆。我一边开着车在各个受灾地点来回奔波察看灾情，一边用手机通知各片区村干部：“尽快转移群众，保护好村民和自身人身安全！”
凌晨6点左右从村部出门，看完几起受灾群众情况，我全身上下已经湿透，湿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那种又冷又湿的滋味十分难受。我想回村部换身衣服，却发现短短半小时不到，回村部的道路已经全被大水淹没，河水又一次漫过田地和道路。村部前头的小桥只剩一小节露在水面上，根本过不去！
人生第一次面对如此大的暴雨、如此迅猛的洪水和恶劣的环境，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情况容不得我有丝毫害怕。报灾的电话和信息不断发来，我一秒都不敢停歇地调度和询问情况。同时，我和李队，村组长以及两名老党员一起，迅速组织我所在的钟家、唐家组的群众撤离到最高处。
钟家组村民的房屋大多是沿着恩溪河修建的，中间仅隔着一大块农田。此时，洪水早已将农田淹没，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村道。我跑步着挨家挨户通知村民们立即转移到高处，却浑然不知屋后土坡里的一处小山塘突然在我身后决堤，一股急流横在我撤退的路上。
此时前方已是一片汪洋，后方是齐膝盖深的急流！我被困在了原地进退不得！恐惧，让我几次尝试都没能趟过这股急流。
幸亏在高处的村民发现了我的困境，赶紧大喊。走在我前面的钟家组组长唐国辉听到喊声，立马掉头，不顾自身安危，毅然穿过急流，来到我身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从这股急流中一步一步挪了过来。
抵达安全区域的一瞬间，我如释重负，分不清是紧张的汗水还是雨水和泪水。总之，眼睛里全是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爸妈了！等我回过神来，再回头看我之前被困的地方，水位已经涨到齐胸那么高。我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唐国辉，我恐怕见马克思啦！
瓢泼大雨肆无忌惮，雨水淋得睁不开眼睛，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脚被划烂了，流着血，我却感觉不出一丝疼痛。一位村民看我狼狈的样子，连忙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我才稍微缓过气来。
这场持续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降雨迎来了它最疯狂的时刻。天空像是捅了一个很大的窟窿，暴雨如注，仿佛整个天河里的水都要倾泻而出。山间的洪流如同脱缰的野马，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我来不及害怕与休息，胸前那抹鲜红的党章告诉我，必须继续组织群众撤离。
可很多老百姓不顾危险，冒着齐胸口的洪水返回家中搬运财物，怎么喊都喊不回头；有的百姓为了抢救鱼塘，冒着危险到洪水中去打捞……我即使喉咙喊哑了，一些群众还是不听！我只能请求周围群众，强行去把人拉回来。最后终于把这些不怕死的群众劝到了地势的最高处!
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们村上游的尧塘水库。洪水阻隔，山区信号差，我完全无法得知里面的情况。周围的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忧心重重地讨论着，万一尧塘水库溃堤，我们所呆的这个地方会不会被淹没。我想，不管怎样，将情况作最坏的准备吧。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将群众撤退到地势最高的地方。
当群众全部撤退到安全地带时，突然，一股巨大的洪流夹杂着洪水呼啸而来。暴雨太大，尧塘水库的次坝不堪重负溃坝了！
如果说整个淡江村宛如世界末日，那么地处岸边的钟家组和唐家组更像是被上天的手狠狠地揉捏过，完全变了样。
路上全是垮塌下来的沙石、以及横着的乱七八糟的树枝和吊落的电线……
上午9点，淡江全村断电；上午12点，全村断网，手机没有了信号，我们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我唯一能清楚听到的就是四周洪水的咆哮声和村民们大难不死之后的唏嘘声。
包括我们在内的143人被困在了金鸡坪小小的一片高地上。我试图爬到一村民家的3层楼楼顶，高举手机，想尽快向党委政府报告情况，寻求救援。几十次的拨打，好在偶尔一两次拨通了，但电话信号极其微弱。我首先向三市镇党委欧阳书记报告“欧书记，我所在的村组群众无一伤亡!但请求救援！”
“你辛苦!一定确保自身和群众的安全！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援！”听着电话里欧阳书记断断续续的嘱咐声，我心中有了底气！
长到30岁，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洪水。我想，也许是上天见我30岁前的生活过得太安逸、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在淡江村当村支书才4个月，就故意制造出这样一场大灾难考验我吧。
好在我没有被打倒！胸前党徽的那抹鲜红告诉我，共产党员是不会轻易被打倒的！淡江村的百姓是那么纯朴、善良，我早已深深地爱上了淡江村这片土地！
当然我得感谢这些日子以来和我不分昼夜奋战在抗洪一线的淡江村支村委和驻要工作队以及淡江村的全体党员和村民！
洪水褪去以后，我才知道，驻村工作队的吴昆、丁伟雄两位同志，硬是将村部周围几户行动不便的老人一个个地背到了地势较高的地方。但他们从未主动跟我提起。
张家组的徐常清，自家受灾严重，依然主动将周围受灾更重的村民招呼到他家，拿出家里的存粮，给大家做饭。
家住水库边的老党员徐石生，眼看水库有危险，爬到山顶及时的播出了一通预警电话，要我们下游马上撤离。
老书记唐武光，7月2号一大早就组织村民开始自发清理拦路的树木、泥浆，打通村内的道路。
早在一个月前，我刚做好淡江村生态旅游发展规划并上报镇政府，想象着将来淡江村所有村庄的河面上都停泊着乌篷船，从安定猎玩小镇坐观光直升机到淡江，在淡江村悠雅、秀美、宁静的景色里享受悠闲的农家乐。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如今，河道改道，河道里堆满了树木碎石，孤零零的危桥下是被洪水冲刷后留下的不规则空洞。
而在另一头，我的父母因为无法联系到我而担心受怕。妈妈说，7月1号整天，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墨迹天气预报。当看到墨迹天气预报中指向三市镇的小圆点始终呈现与县城一样的深红色时，妈妈心里就特别不安与焦虑。其实爸妈的院子也被水淹了，水最深的地方已达１米多深。但爸妈顾不上抢救自家的财产，却在惺惺念念地牵挂我!妈妈红着眼睛告诉我，在我失联的三天里，她念了整整三天菩萨，整整三天没合眼！
7月2号一大早，雨停了，洪水稍稍退去。我与一名村干部在步行翻山向外界求救的路上，碰到了三名湖南省武警部队的战士。他们也是翻山越岭4个多小时，才终于进入淡江村。从他们口中得知，从7月1号晚上起，县政府和武警部队就已经在试图用各种办法进入淡江村，由于道路毁坏严重，进入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直到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决定先派人步行翻山进入。
在确认我就是淡江村支部书记后，他们要我带领他们进入洪灾更深的地方，寻找所有失联人员。我正苦于联系不到这些失联人员的情况而焦虑不已。于是，我立马带领他们出发了。
经过一上午的翻山越岭的搜索，所有失联的淡江村民全部被找到。他们在分片村干部和党员的组织下，积极自救互救，早已全部、安全撤离到高地。
淡江村没有一例村民因洪灾伤亡！我长嘘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这一天，我徒步行走了四十余里！
洪水还未完全退去，救灾工作就已经开始。信息不通，我们就步行送达。
当得知上游片组的五保户周保主脚疼得厉害，急需药品救治，我顾不上劳累，翻断壁、越河床，带着蓝天救援队和医生走了十多里为周保主看病。当我们打开周保主房门的瞬间，他感动得立马大哭起来。
县委和县政府得知我们的情况后紧急调度。他们派来了挖机、吊车，三市镇党委书记亲自指挥救援人员拼命挖通外界与淡江村联系的通道。“一定要确保群众安全！”欧阳书记说。
这次特大洪水，淡江村2083口人、13.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受损面积将近90%。受损农田面积达878亩，耕作被完全冲毁的有346亩，13.6公里田间道路、30多公里渠道、38座堰坝、42处过水涵洞受损，3座桥被直接冲毁。损失很大，但洪灾并没有冲毁掉淡江村村委、党员的斗志与锐气！
一转眼，距离2024年7月1日整整过去了一年，但那段抗洪的生死经历，将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平江县三市镇淡江村原第一书记）
发表评论